第二十三章 李斯的倒塌
第一节勇士未必⾼大
形势发展到现在,李斯再多的让步,都已经不能再让赵⾼満⾜。李斯只要还活着,对赵⾼就始终是一种威胁。
近来,李斯一直在委曲求全,唯恐被赵⾼找到发难的借口。然而还是那句话,借口永远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东西。
赵⾼的借口,来自一个和李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人。
且说某一⽇,胡亥忽然心⾎来嘲,打算关心一下国事,于是召集宮廷博士,问道“朕闻盗贼至今犹在猖獗,诸生有何⾼见?”
博士诸生三十余人齐道:“愿陛下止作阿房宮,轻赋税,抚百姓,使天下得以安居而乐业,

自平也。”
胡亥闻言,愤怒形于颜⾊。谁敢动朕的阿房宮?谁敢动朕的赋税?
博士叔孙通见势不妙,道:“诸生所言皆非也。夫天下合为一家,毁郡县城,铄其兵,示天下不复用。且明主在其上,法令具于下,使人人奉职,四方辐辏,安敢有反者!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,何⾜置之齿牙间。郡守尉今捕论,不⾜为陛下忧。”
胡亥这才转怒为喜,道“善。”赏赐叔孙通帛二十匹,⾐一袭。至于刚才那些劝他停止修建阿房宮的博士,则下令投⼊监狱,使狱吏治其罪。
叔孙通和其余幸免于难的博士,出宮,反舍,置酒庒惊。席间,博士正先质问叔孙通道:“先生何言之谀也?”
叔孙通笑道:“公不知也,非有我在,公等皆将不脫于虎口!”
正先⾝虽不⾜五尺,脾气却甚为火爆,大叫道“死何⾜惧!我等食国之禄,忠国之事。今国有危难,理当秉公直谏,岂可只顾个人安危?”正先越说越怒,举蜡烛火掷向叔孙通。叔孙通猝不及防,头上狠狠挨了一记,却也并不恼怒,意⾊自若,笑道:“先生用火攻,固出下策耳!”
正先愈怒,走近叔孙通,将他连人带坐席一道⾼⾼举起,然后掼掷在地。叔孙通从地上慢慢爬起,依然风度不改,徐徐振⾐理冠,坐定之后,悠悠对正先说道:“我有雅量,不和你一般见识。”
正先更怒,拔剑便要格杀叔孙通。叔孙通见正先是来真的,再也顾不得雅量,仓皇遁去,再不敢在咸

多作停留,一直逃回故乡薛地。后来叔孙通先后事奉项梁、楚怀王、项羽,最终归于刘邦,为汉制定礼仪,先后拜为太常、太子太傅,倒也一生功德圆満。
正先还剑⼊鞘,仰首痛饮三杯,环视诸博士,慷慨言道“国事如此,全因阉人赵⾼而起。诸公且稍候,待我取赵⾼人头,与诸公下酒。”
诸博士多为读书人,哪里见过这样的铁⾎场景,尽皆惊慌失⾊,不知所措。
正先夺门而去,趁着酒兴,仗剑急行。正逢赵⾼从咸

宮中出来。此时的赵⾼,自知数敌太多,每次出⼊都格外戒备,后车十数,从车载甲,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,持矛而

戟者旁车而趋。只要其中有一样没准备好,赵⾼就不会也不敢出门。
护卫甲士见到正先,也不提防,正先那么小的个子,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做刺客来的。正先只说有急事相告郞中令,护卫甲士放他过去。
正先近到赵⾼跟前,赵⾼正待相问,正先已是拔剑便刺。赵⾼⾝⾼臂长,勇力绝伦,一把抓住正先手腕,用力一捏。正先手腕碎裂,再也无力持剑,剑坠于地。
正先见行刺不成,破口痛骂。
赵⾼笑道“嘻!天下之勇士也,乃敢加兵刃于我。嘻!加兵刃不成,又敢加恶语于我。”赵⾼说笑着,一边顺势将正先揪翻在地,手握正先之发,以其头撞地,直撞得正先头破⾎流,昏

不醒。
就这么一会功夫,便聚集了数百位看热闹的人,一时之间,围者如堵。赵⾼见有了观众,越发奋兴,起了炫耀之意,于是倒执正先腿双,⾼举过顶,便

将正先分尸,一撕两半。
观众屏住呼昅,既満怀恐惧,又暗暗奋兴。
赵⾼却又改变主意,将正先扔回地上,命人找来绳索,一头捆住正先,另一头拴住马车之上,然后策马扬鞭,招摇过市。
就这样,正先被活活在地上拖死。在他⾝后,是一道漫长的⾎痕,蜿蜒弯曲,穿街过巷,直抵咸

宮前,离皇帝胡亥只不过一两里地的遥远。
第二节李斯最后的反击
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刺杀,却雷声大,雨点小,无惊也无险。赵⾼回府之后,只感觉意犹未尽,索

召来一位心腹,

给他一把剑,指着自己的肚子,道“刺我。”
心腹大骇,不知赵⾼是何用意,坚决不肯。
赵⾼不悦道“叫你刺,你便刺。”
心腹吓得扑通跪倒,道“微臣不敢,求老爷饶过微臣。”
赵⾼道“不用怕,你只管刺。我非但不来怪你,反而重重有赏。”
心腹壮着胆子,道“那我可刺了。”说着,提剑慢慢向赵⾼的肚子戳去。
赵⾼大怒,道“你就不能痛快些!”
心腹満头大汗,只能将心一横,把眼一闭,一剑刺出。
赵⾼岿然不动。一剑⼊腹,如穿败⾰。赵⾼大痛,上窜下跳,嗷嗷怪叫,大叫道“你还真下得了手。”说完,子套剑来,一剑砍下心腹的头颅,然后唤医官前来护理不提。
且说正先之死,而且是这般摧残式的死法,令得朝野震动,人人自危。赵⾼的威势也由此更加膨

,再也无人敢和他直接叫板。
李斯闻到了⾎腥气息,越发不安起来。不几⽇,又接到长子李由从三川发来的家书,书中抱怨道,朝廷派来使者监军,害得他不得自由。
朝廷派使者监视李由,这事李斯并不知情。看来,一定是赵⾼瞒着他在捣鬼,其目的再明显不过,那就是要寻找和搜集李由通敌的罪证。
李斯本以为他和赵⾼已经取得共识,对李由三川纵敌之事既往不咎。没想到,赵⾼转⾝便已变脸,要拿李由来大做文章。李由并未通敌,这点李斯很清楚。但李斯更清楚,罪证这东西,说无就无,说有就有,实在找不到,也大可以妄加捏造。
一旦赵⾼寻找到或捏造出李由通敌的罪证,将⾜以置李斯全家于死地。事已至此,李斯不得不反击。
可惜的是,李斯已经错过了时机。赵⾼的紧

,加上他自己的配合,已经使得他的实力大打折扣。如今的他,已经无力发起武斗,只能选择文斗。
于是,趁着胡亥驾临甘泉宮游玩戏耍,而赵⾼又不在胡亥⾝边,李斯借着夜⾊的掩护,轻车简从,秘密来到甘泉宮求见。
胡亥照例拒绝见面。幸好李斯有两手准备,取出早已写就的奏章,命宦官转达。
奏章如是写道“臣闻之,臣疑其君,无不危国;妾疑其夫,无不危家。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,与陛下无异,此甚不便。昔者司城子罕相宋,⾝行刑罚,以威行之,期年遂劫其君。田常为简公臣,爵列无敌于国,私家之富与公家均,布惠施德,下得百姓,上得群臣,

取齐国,杀宰予于庭,即弑简公于朝,遂有齐国。此天下所明知也。今赵⾼有琊佚之志,危反之行,如子罕相宋也;私家之富,若田氏之于齐也。兼行田常、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,陛下不图,臣恐其为变也。”
李斯的奏章,已经不屑于最起码的掩饰,而是直接对赵⾼指名道姓,直指他有谋反作

之意。胡亥对赵⾼信任有加,容不得别人说赵⾼的坏话,于是宣李斯进见,质问道“何哉?赵⾼,故宦人也,然不为安肆志,不以危易心,洁行修善,自使至此,以忠得进,以信守位,朕实贤之,而君疑之,何也?且朕少失先人,无所识知,不习治民,而君又老,恐与天下绝矣。朕非属赵君,当谁任哉?且赵君为人精廉強力,下知人情,上能适朕,君其勿疑。”
胡亥的话说得很重,意思也很明⽩:你李斯年纪大了,也没几天好活了,帮不上我什么忙,我不信任赵⾼,还能信任谁呢?
如此看来,在胡亥心中,只等李斯一死,便将马上安排赵⾼接李斯的班。赵⾼时为郞中令,已经可以无法无天,肆意妄为。如果再让他作了丞相,名正言顺地掌握朝政大权,后果将更是无法设想。
李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,大声争辩道:“不然。赵⾼,故

人也,无识于理,贪

无厌,求利不止,列势次主,求

无穷,臣故曰殆。”
胡亥打断李斯,道“丞相无须再言,朕不爱听这些。”说完拂袖而起,便

离去。
李斯知道,胡亥这一走,下次要想再见到他,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,心中一急,冲着胡亥的背影大声叫道“陛下留步,臣还有话说。”
胡亥诧异地回头,不耐烦地道“说来。”
李斯嘴

颤动着,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他本来打算将赵⾼私蔵嬴政遗诏的事给捅出来,但转念一想,如果真捅了出来,赵⾼一定会矢口否认,而他也拿不出确凿证据,可以证明赵⾼撒谎。那时也没有录音机,可以录下当时赵⾼威胁他的那些谈话。再者,沙丘之谋一事,也颇为胡亥忌讳,既不光彩,也不正当,最好大家都装作不曾发生,谁也不要提起。
胡亥见李斯不答,追问道“丞相想说什么?”
李斯低头叹道“臣已经忘了。”
胡亥笑道“丞相这么快就忘事,大概是真的老了。”
李斯一无所获,怏怏回府,心中満是挫败之感。想当年,面对強悍睿智的嬴政,他李斯都可以做到言则必听,计则必从。可如今,面对一个愚蠢迟钝的胡亥,他李斯却楞是束手无策,毫无办法。李斯不由得格外思念起嬴政来,思念起他们的亲密无间,思念起他们的君臣相得。曾经,李斯是那么骄傲,心中暗暗认为,嬴政能有他这样的大臣,是嬴政的福气。等到如今胡亥作了皇帝,李斯才真切地体会到,能找到嬴政这样的君主,应该是他李斯的福气才对。
可是,再多的思念,也不可能让嬴政复活过来。逝者如斯,而生活仍将继续。
第三节赵⾼的胜利
且说胡亥在甘泉宮玩懒了,玩厌了,这才回返咸

宮,忽又想起李斯上书之事,于是传来赵⾼,问道“丞相以为赵君将要谋反,不利于朕,可有此事?”
赵⾼不答,只是匍匐在地,痛哭失声。
赵⾼本来⾝材魁梧伟岸,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哭的,居然哭出了一个受到了委屈的孩子的效果。
胡亥经赵⾼这一哭,心里也莫名一阵酸楚,道“赵君有什么话,尽说无妨。”
赵⾼慢慢擦⼲眼泪,道“非陛下问,臣也不敢言。前⽇博士正先刺我,正是丞相指使,

置臣于死地。”说着开解⾐襟,露出刚结疤不久的伤口。
胡亥伸手过去,摸抚伤疤,感叹不已。
赵⾼道“臣邀天之幸,保得

命,能继续为陛下效牛马之劳。倘剑再偏得一分,恐怕臣便将与陛下永辞也。”
胡亥越发嗟叹,道“丞相

杀赵君,赵君何不早言?”
赵⾼道“丞相势大权重,又得陛下宠幸,臣所以处处退让,实不忍令陛下为难也。”
胡亥拂袖道“丞相乃先帝之臣,自恃功⾼,素来轻朕,朕不乐之久也。”
见胡亥表明了他对李斯的态度,赵⾼于是顺杆往上爬,道“丞相所患者独⾼。⾼已死,丞相即

为田常所为,取陛下而代之。赵⾼死不⾜惜,只恨到时不能立于陛下左右,为陛下护驾尽忠也。”
《三国志·简雍传》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:
时天旱噤酒,酿者有刑。吏于人家索得酿具,论者

令与作酒者同罚。简雍与先主游观,见一男女行道,谓先主曰:“彼人

行

,何以不缚?”先主曰:“卿何以知之?”雍对曰:“彼有其具,与

酿者同。”先主大笑,而释

酿者。
简雍可谓谈言而解纷,以归谬法证明了持有酿具者未必一定会酿酒,至多只能算是一名酿酒嫌疑人而已。从逻辑上讲,只有当某事件真的发生时,我们才可以说,该事件的发生为真。而在此之前,所有对该事件发生的预测,都只能是一种概率推算,不应作为呈堂罪证。
话再说回来,先主刘备可以放过一名酿酒嫌疑人,却断然不会放过一名谋反嫌疑人。皆因兹事体大,已顾不得逻辑合理,宁错杀,勿枉纵。而纵观国中历史,诬告谋反,历来是离间君王和重臣的最佳武器,屡试而不慡。无他,彼有其具,彼将行

矣。
胡亥也正是这么想的,于是召来宦官,命起草诏书,道“其以李斯属郞中令!”
赵⾼假意惶恐,道“拘执丞相,此事非小,请陛下三思。”
胡亥哪里经得起

将,厉声道“朕意已决,君勿复言。”
赵⾼一脸肃然,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,恭声道“臣谨领旨。”
胡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,便对当朝丞相李斯逮捕审判,此举是否违背了法律,且置诸不论。而单就司法程序而言,要审判李斯,也不应

给⾝为郞中令的赵⾼,而是应该

给主掌刑辟的廷尉才对。
杜预注《左传》,其中有云:“法行则人从法,法败则法从人。”可怜李斯一生笃守的以法治国,至此已是

然无存,而他即将面临的这场审判,更是注定了毫无半点公正可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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